新月爬到中天时,山顶的风忽然转了向,带着股甜腻的腥气。连城羽猛地睁开眼,看见颜夙已经站在崖边,铁剑斜指夜空,月光在剑脊上淌成一条银线。
“有东西来了。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连城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只见西侧的树冠在剧烈摇晃,不是风刮的那种轻晃,而是有庞然大物在枝桠间穿梭,树干被撞得发出“咯吱”的呻吟。他想起旧书坊图谱里的记载——通臂猿,身高丈余,双臂能伸缩丈许,最喜在夜间捕食,尤其爱抓活人吊在树上慢慢啃食。
“至少两只。”颜夙往他身边靠了半步,“它们在试探,没敢直接下来。”
山顶的岩石光秃秃的,没什么遮挡,一旦被围上就是死局。连城羽摸了摸后背的伤,那里的布条又湿透了,好在痛感已经减轻了些。他忽然注意到崖边有片矮灌木丛,叶片边缘泛着幽蓝,是曼德拉山脉特有的“迷魂草”,气味能让野兽产生幻觉,但对人的影响很小。
“往灌木丛那边退。”他低声对颜夙说,同时捡起两块拳头大的石头,“我引左边那只,你解决右边的。”
颜夙点头,铁剑在掌心转了个圈,脚步轻得像猫。通臂猿的嘶吼声越来越近,一只灰黑色的巨猿猛地从树冠里跃出,双臂展开足有两丈长,指甲泛着青黑,显然淬了毒。连城羽扬手将石头砸过去,正好打在巨猿的眼睛上,那畜生吃痛嘶吼,果然朝他扑了过来。
他转身就往灌木丛跑,故意放慢脚步,引着巨猿钻进那片幽蓝的草丛。刚进去没两步,就听见身后传来巨猿的狂躁嘶吼,显然是迷魂草起了作用。连城羽趁机绕到巨猿身后,抓起块尖锐的石片,猛地扎进它的后颈——那里是通臂猿的弱点,图谱上记过。
巨猿的嘶吼戛然而止,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,震得地面都在颤。连城羽刚松口气,就听见颜夙的痛呼,回头一看,只见另一只通臂猿的长臂正卷着她的腰,将她往悬崖外拖。铁剑掉在地上,离她的手只有半步远。
“颜夙!”他心脏骤停,想也没想就扑过去,死死抓住她的脚踝。通臂猿的力气极大,拖着两人往崖边滑,碎石不断往下掉,能看见崖下翻滚的黑雾。
颜夙腾出一只手,指尖勉强够到铁剑,猛地回身刺向通臂猿的臂弯。那畜生吃痛,长臂一松,连城羽趁机将她往回拽,两人顺着陡坡滚回山顶,正好撞在那只刚被解决的巨猿尸体上。
“你怎么样?”连城羽爬起来就去扶她,却看见她的左肩渗出大片血迹,通臂猿的指甲在那里划开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,伤口边缘正泛着青黑。
“有毒……”颜夙咬着牙,脸色白得像纸,“它的指甲……”
连城羽的心沉到了谷底。通臂猿的毒是曼德拉山脉里最烈的一种,半个时辰内不解毒,就会顺着血液蔓延到心脏。他翻遍自己的行囊,除了半块干硬的麦饼,只有母亲塞的那枚平安符。
“等等!”他忽然想起什么,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玉瓶,瓶身已经被体温焐热了。这是父亲留下的回生丹,南都职业者协会的长老说过,此丹能解百毒、活死人,是连城家压箱底的宝贝,母亲原本是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带的,是他软磨硬泡才揣在身上。
“张嘴。”他拧开瓶塞,里面只有一枚朱红色的药丸,散发着淡淡的药香。
颜夙却别过脸:“这是你的救命药……”
“现在是你的。”连城羽没给她拒绝的机会,捏着她的下巴就把药丸塞了进去。回生丹入口即化,一股暖流瞬间从喉咙淌到小腹,颜夙肩上的青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,疼痛也减轻了不少。
她看着连城羽手里空荡荡的玉瓶,忽然红了眼眶:“你知不知道这药……”
“知道。”连城羽笑了笑,用袖子擦掉她嘴角的药渣,“但我爹说过,好东西要给值得的人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轻下来,“你比这药值钱多了。”
颜夙别过头,望着崖边的新月,肩膀轻轻颤抖着。连城羽没再说话,只是捡起地上的铁剑递给她,剑身上还沾着通臂猿的血。
“还有最后一夜。”他说。
“嗯。”颜夙接过剑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,两人都顿了一下,又飞快地移开。
五
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,连新月都躲进了云层。连城羽被一阵腥风惊醒,看见颜夙正盯着东边的林子,脸色凝重得像块冰。
“是斑斓豹。”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至少三只,我在花都的山里见过,速度比风还快,爪子能劈开铁甲。”
连城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林子里的阴影在缓缓移动,像融化的墨汁,偶尔闪过几道斑斓的光,是豹子皮毛上的花纹。他摸了摸后背的伤,那里已经结痂了,回生丹的药力似乎也影响到了他,精神比昨天好多了。
“它们在等天亮。”他低声道,“豹子喜欢在晨光里捕猎,能看清猎物的影子。”
颜夙握紧铁剑:“我们不能等。”她指向山顶另一侧的峡谷,“那里有座吊桥,是通往石碑的近路,只要过了桥,把绳子砍断,它们就追不上了。”
两人借着夜色往峡谷摸去,脚步轻得像落叶。离吊桥还有几十步时,连城羽忽然停住——桥面的木板上有新鲜的爪印,显然已经有豹子过去了。
“是陷阱。”他拉住颜夙,“它们想把我们逼到桥上,前后夹击。”
话音刚落,东边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咆哮,三只斑斓豹同时冲了出来,皮毛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。颜夙挥剑迎上去,剑光如练,暂时逼退了最前面的豹子。连城羽则抓起地上的碎石,专打豹子的眼睛,逼得它们不敢近身。
但豹子的速度太快了,颜夙的左肩还没好利索,动作慢了半拍,一只豹子趁机绕到她身后,利爪带着腥风抓向她的后颈。连城羽想也没想就扑过去,用后背挡住了这一击,剧痛瞬间炸开,像是有把火烧穿了骨头。
“连城羽!”颜夙目眦欲裂,回身一剑刺穿了豹子的喉咙,滚烫的血溅了她一脸。
另外两只豹子见同伴被杀,变得更加狂暴,一左一右扑上来。颜夙的铁剑舞得密不透风,却顾此失彼,被其中一只豹子的尾巴扫中腰侧,踉跄着后退了几步,正好撞在连城羽身上。
“往吊桥跑!”连城羽忍着剧痛推了她一把,“我引开它们!”
他抓起块石头就往相反的方向跑,果然有只豹子追了上来。颜夙看着他流血的后背,咬碎了牙,忽然转身冲向吊桥,铁剑砍断了桥边的藤蔓,吊桥瞬间倾斜,剩下的那只豹子刚跳上去就摔了下去,发出凄厉的惨叫。
她回头去接连城羽,却看见他正被豹子逼到崖边,后背的血染红了半片草坡。颜夙嘶吼着冲过去,铁剑从豹子的腹部贯穿,那畜生哀嚎着倒地,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。
连城羽再也撑不住,顺着崖壁滑坐在地上,眼前阵阵发黑。颜夙扑过来抱住他,手一抖,铁剑“哐当”掉在地上。
“别睡!连城羽,别睡!”她的声音在抖,眼泪砸在他的脸上,滚烫滚烫的。
连城羽勉强睁开眼,看见她脸上的血和泪混在一起,像幅被雨打湿的画。他想笑,嘴角却只能扯出个难看的弧度:“哭什么……我们赢了啊。”
天边泛起鱼肚白,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,落在两人身上。颜夙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,豹子喜欢在晨光里看影子,她赶紧挡在他身前,用自己的影子遮住他的身体。
“你看。”连城羽的声音很轻,“天亮了。”
远处传来集合的钟声,是曼陀宗的召集铃。三天时间到了。
颜夙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,用自己的短打撕成布条,紧紧缠住他的后背。“我背你。”她说着就蹲下身,语气不容置疑。
连城羽想拒绝,却被她一把按住:“要么我背你,要么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喂野兽。”
他只好趴在她的背上,能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,混着淡淡的血腥味。颜夙的肩膀很窄,却稳得像座山,一步一步地往石碑走去。晨光里,他们的影子依偎在一起,像株共生的藤蔓。
六
曼陀宗的石碑前已经站了不少人,侯起就坐在碑旁的石头上,手里把玩着根藤杖。看见颜夙背着连城羽过来,他挑了挑眉,却没说话。
陆续有人赶到,最后算下来,二十多个参与者里,只活下来七个。那三个想抢干粮的少年不在其中,大概是真的没能撑过第一晚。
“恭喜。”侯起站起身,灰袍在晨光里飘得像朵云,“从现在起,你们就是曼陀宗的外门地子了。”
没人说话,幸存者们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,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。连城羽被颜夙放下时,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,却还是挺直了背,像株在风雨里没弯过腰的青竹。
侯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圈,忽然问:“连城羽,你用回生丹救了她?”
连城羽一愣,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。他刚要说话,颜夙却抢先开口:“是我抢的。”她抬起头,眼神冷得像冰,“他不肯给,我就抢了。”
侯起笑了,像只老狐狸:“有意思。”他没再追问,只是挥了挥手,“跟我回宗里吧,有人会给你们治伤。”
回曼陀宗的路走得很顺,有侯起在,林子里的野兽都躲得远远的。连城羽能自己走了,颜夙却总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,像道无形的屏障。
快到宗门口时,颜夙忽然停下脚步,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连城羽——是那枚平安符,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捡起来了,上面还沾着点血迹。
“给你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“你娘绣的,很灵。”
连城羽接过来,指尖触到她的温度,像触到了晨光里的暖。他忽然想起什么,从行囊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,是他一直没舍得吃的桂花糖糕,是临走前母亲塞给他的,说让他饿了垫肚子。
“给你。”他把糖糕递过去,“巷口第三家的,我娘说最好吃。”
颜夙接过来,油纸被她捏得发皱。她低头看着糖糕,忽然笑了,像山涧里解冻的冰,清凌凌的好看。
“等伤好了。”她说,“我请你去我家吃花都的玉兰糕,我娘最会做这个。”
连城羽点头,心里忽然暖烘烘的。
进宗门时,他看见门旁的兵器架上摆着柄唐刀,刀身像被月光洗过,泛着柔和的光。侯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忽然说:“那是柄好刀,可惜没人能配得上。”
连城羽没说话,只是记住了那柄刀的样子。
夜里,连城羽躺在外门弟子的木床上,后背的伤已经被上好的药膏处理过了,不那么疼了。窗外的新月又爬了上来,像枚弯弯的钩子,勾着他想起颜夙在崖边挡在他身前的样子。
他知道,从曼德拉山脉里,他不仅得到了曼陀宗的入门资格,还得到了比回生丹更珍贵的东西。
而那柄泛着月光的唐刀,他总觉得,总有一天会找到属于它的主人。就像他和颜夙,原本是两条平行线的邻居,却在这场生死考验里,终于有了交叠的轨迹,在新月的见证下,缠成了再也解不开的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