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墨尘在角门前停下脚步。
守卫宫门的禁军统领早已快步迎上,躬身行礼,姿态恭谨无比:“殿下!”
祁墨尘微微颔首,算是回应。
他的目光扫过贺锦澜苍白紧绷的脸,没有任何停留,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,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:“入宫。”
守门禁军立刻让开通道,垂首肃立。
祁墨尘再次迈步,率先踏入了那幽深的门洞。
贺锦澜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万般滋味,提起裙摆,紧跟着那道身影,步入了紫禁城。
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。
然而,贺锦澜心头的沉重,却丝毫没有减轻。
穿过几重宫门,绕过肃穆的殿宇,慈明宫那带着佛堂特有檀香气息的殿阁,终于出现在眼前。
然而,宫门前的景象却让贺锦澜心头一紧。
宫门处侍立的宫女太监明显比平日多了不少,个个屏息凝神,垂手侍立,气氛显得有些不同寻常。
引路的太监脚步匆匆,脸上带着一丝紧张。
“殿下,贺小姐,”那太监在殿门外停下,声音压得极低,“太后娘娘已在殿内接见第一批宗亲命妇,为新年祈福贺岁了。娘娘吩咐,请殿下与小姐稍候片刻,容奴婢进去通禀。”
还是迟了。
贺锦澜的心沉了沉。
因着邓家那场堵路的闹剧,终究是耽搁了一些功夫。
她下意识地看向祁墨尘。
祁墨尘脸上却没什么表情,只微微颔首。
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宫门外,玄色蟒袍在冬日略显清冷的阳光下,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。
太监小跑着进去通传。很快,殿内隐隐传来环佩轻响和女子温婉的说话声,紧接着,那太监又小跑着出来,躬身道:“殿下,贺小姐,太后娘娘宣召。”
祁墨尘这才抬步,径直走入殿内。
贺锦澜定了定神,低垂着眼帘,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,也走了进去。
慈明宫正殿里暖意融融,熏炉里飘散着上好的沉水香。
主位之上,身着明黄凤纹常服的太后正端坐着,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雍容的笑意。
下首两侧,坐着几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女子,正是宫中的几位公主,以及几位身份极高的宗室王妃和郡主。
她们原本正陪着太后说话,殿内气氛和乐融融。
祁墨尘和贺锦澜的突然进入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祁墨尘目不斜视,径直走到殿中,对着主位躬身行礼,声音平稳:“儿臣给母后请安,恭贺母后新年新禧,福寿安康。”
贺锦澜不敢怠慢,立刻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,深深拜伏下去。
额头触地,声音带着一丝紧绷:“臣女贺锦澜,叩见太后娘娘,恭祝娘娘凤体康泰,新春吉祥。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。”
她伏在地上,能清晰地感受到上方那些公主王妃们投来的目光,如同细密的网,笼罩在身上。
殿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绝对安静,连熏炉里香灰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。
“快起来,快起来!”太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,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喜悦,瞬间驱散了殿内那点微妙的凝滞。
“这大冷天的,难为你们赶着过来。”
太后说着,目光却越过了行礼的祁墨尘,直接落在了刚直起身依旧低垂着头的贺锦澜身上,那眼神里的亲昵和关切,几乎要满溢出来。
“澜丫头,”太后笑着,语气熟稔得像是在唤自家小辈,“哀家方才还念叨着呢,想着你这孩子怎么还没到。快,上前来,让哀家好好瞧瞧。”
这毫不掩饰的偏爱,让殿内其他几位公主和王妃的眼神都微微闪动了一下,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。
贺锦澜心头一跳,不敢有丝毫迟疑,依言上前几步,再次福身:“劳太后娘娘挂念,是臣女之过。路上车马有些拥堵,耽搁了时辰。”
然而,她话音未落,旁边一直沉默的祁墨尘却忽然开口:
“儿臣入宫时,在朱雀大街正遇邓府车驾阻塞通路,耽搁了些许时间。贺小姐恰与儿臣同路,便一同入宫。”
他语气平淡,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。
贺锦澜只觉得头皮一麻。
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就说了出来!
殿内气氛又是一凝。
几位公主都微微挑起了眉梢。
太后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,仿佛根本没听出任何不妥,反而顺着祁墨尘的话,对贺锦澜更加和颜悦色:“哦?原来如此。遇上那等不懂事的,也是没法子。好孩子,快别站着了。”
说着,竟直接朝旁边侍立的大宫女招了招手。
那大宫女立刻端着一个早已备好的托盘上前。
托盘上,赫然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压岁荷包,旁边还有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。
“来,澜丫头,”太后亲手拿起那个沉甸甸的压岁荷包,不由分说地塞到贺锦澜手里,又拿起那对镯子,直接拉过贺锦澜的手,亲自给她戴上。
“这是哀家给你的压岁钱和新年礼!拿着!你这孩子,总是这么实诚,路上耽搁了也不慌,好!有静气!”
那对冰凉的翡翠镯子套上手腕的瞬间,贺锦澜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。
太后的手温热,她的指尖却冰凉一片。
这过于厚重的赏赐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她心惊肉跳。
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人投来的目光。
“谢太后娘娘厚赐!臣女愧不敢当!”贺锦澜慌忙又要跪下谢恩。
“哎,不许跪!”太后却紧紧拉着她的手,阻止了她的动作,脸上笑容慈祥,“哀家一见你就欢喜。来,坐到哀家身边来,挨着哀家暖和暖和。”
此言一出,满殿皆惊!
挨着太后坐?那是何等殊荣?
别说她们这些公主王妃,就算是皇后来了,若非特旨,也不能随意与太后同坐一榻!
贺锦澜更是惊得魂飞天外,连连推辞:“太后娘娘折煞臣女了!臣女万万不敢……”
“有什么不敢的?”太后佯装不悦地嗔了她一眼,手上却用了力,不由分说地拉着她,直接走向自己那张铺着明黄软垫的凤榻,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,“坐这儿!哀家的话你也不听了?”
那语气,半是嗔怪,半是宠爱。
贺锦澜只觉得双腿发软,几乎是被太后“按”着坐了下去。
半边身子挨着凤榻边缘,如坐针毡。
柔软的锦缎垫子此刻像是布满了钢针,刺得她浑身不自在。
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,像无数道鞭子抽打在她身上。
太后却仿佛对她的窘迫毫无察觉,拉着她的手,亲昵地转向下首那几位公主和王妃,笑着介绍道:“来来,都认认。这是永定侯府的大小姐,贺锦澜,刚回京不久。”
几位公主和王妃连忙调整表情,纷纷向贺锦澜颔首致意,口称“贺小姐”,但那笑容背后藏着什么,只有她们自己知道。
太后似乎兴致极高,拉着贺锦澜的手,轻轻拍着,目光环视众人,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:“说起来,你们几个小的,怕是还不知道吧?哀家这条老命啊,当年能捡回来,多亏了这丫头替我挡刀!”
殿内瞬间落针可闻。
“刺客那刀,就刺在她这儿!”
太后指着贺锦澜的肩胛骨位置,声音有些发颤,“离后心就偏了那么一点点!刀尖带毒啊,太医都说,再深半分,毒气攻心,就救不回来了!这丫头在鬼门关上走了好几遭,高烧不退,昏迷了整整七日,小脸瘦得脱了形……”
说着,眼圈竟微微泛红,拉着贺锦澜的手也收紧了,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:“你们说,这样赤胆忠心的孩子,哀家能不疼吗?这恩情,哀家这辈子都记着!”
短暂的沉默后,下首的公主们立刻反应过来,纷纷开口,语气充满了惊叹与恭维。
“天啊!竟有这等事!”一位身着桃红宫装的公主用帕子掩着嘴,眼睛瞪得溜圆,“贺小姐看着这般文静,竟有如此胆魄,真是巾帼不让须眉!”
“母后福泽深厚,自有上天庇佑!”另一位年长些的公主接口道:“贺小姐一片赤诚,忠勇可嘉,实乃我西魏闺阁典范,难怪母后如此疼爱。”
“是啊是啊!”其他几位公主王妃也连忙附和,一片赞誉之声。
“贺小姐忠心护主,感天动地!”
“如此义举,当真是我辈楷模!”
“太后娘娘洪福齐天,才有贺小姐这样的忠义之士舍身相护!”
这些赞誉像华丽的锦缎,一层层地包裹上来。
就在这一片声浪中,一直沉默立于殿中的祁墨尘,再次对着主位躬身,声音平静地响起:
“儿臣见母后安好,心甚慰。前殿尚有陛下交代的政务待理,恐陛下久候,儿臣先行告退,稍晚再来给母后请安。”
太后的注意力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,闻言才像刚发现他还站着似的,随意地摆了摆手,语气带着点被打断的不耐烦:“嗯,去吧去吧。皇帝的事要紧,别耽搁了。”
那态度,与方才对贺锦澜的亲昵,判若云泥。
祁墨尘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再次躬身:“儿臣告退。”
说完,他毫不犹豫地转身,玄色蟒袍带起一阵冷风,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慈明宫正殿,没有丝毫停留。
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的光影里。
殿内,围绕着贺锦澜的赞誉声还在继续。
太后听得眉开眼笑,拉着贺锦澜的手始终没有松开,时不时还补充些当年的细节,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唏嘘。
贺锦澜低垂着头,脸上努力维持着恭谨温顺的微笑,手心却一片黏腻。
这泼天的恩宠,是蜜糖,更是剧毒。
它像一面最耀眼的靶子,将所有的明枪暗箭,都无声无息地引向了她。
祁墨尘的冷漠离去,更让她清晰地认识到,在这深不可测的宫闱之中,她始终是孤身一人。
公主们和宗室王妃们正陪着太后说着闲话,贺锦澜安静地坐着,低眉顺眼,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。
就在这时,一道温和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。
贺锦澜若有所感,微微抬眼望去。
只见下首坐着的一位年约四旬的贵妇,正含笑看着她。
那妇人穿着并不十分张扬的绛紫色宫装,发髻上簪着点翠珠花,通身气度却透着一种岁月沉淀的从容。
贺锦澜心头猛地一跳——临川大长公主!
先帝的长女,白璎的生母!
当年在惠州养病时,这位长公主曾托人送来过几回珍贵的药材,虽未亲至,但那雪中送炭的情谊,贺锦澜一直记在心里。
临川大长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,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,声音不高不低,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:“贺家小姐……”
她顿了顿,似乎在回忆,“瞧着倒有几分面善,我们可是在何处见过?”
来了!
贺锦澜心念电转。
此刻身份尴尬,贸然攀附旧情绝非明智之举。
她迅速稳住心神,迎着临川大长公主的目光,唇角弯起一个浅笑,起身福了福:“大长公主殿下金安。臣女先前一直在惠州将养身体,倒是无缘得见殿下凤仪。不过……”
话锋一转,,“在惠州时,便常听人说起,驸马爷的老家惠州白氏,家风清正,宗祠更是修葺得庄严肃穆,为乡梓之表率,人人称颂。臣女虽在病中,亦心向往之。”
“惠州白氏”四个字一出,临川大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倏地一顿。
她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了一下,看向贺锦澜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。
张了张嘴,似乎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个明白——
“哎呀,临川姑姑!”旁边一位性子活泼些的公主突然笑着插话,亲昵地挽住了临川大长公主的胳膊,“你这记性!贺小姐刚回京不久,你又常年深居简出的,哪里见过嘛!定是瞧着人家姑娘生得标致,又得母后喜爱,觉得投缘罢了!”
她咯咯笑着,巧妙地打断了临川即将出口的追问。
其他几位公主王妃也纷纷笑着附和:“是啊是啊,贺小姐瞧着就让人喜欢。”
“定是大长公主瞧着面善有福气呢!”